【译者导言】
【1】本文为莱昂纳多·布鲁尼（Leonardo Bruni，约1370年—1444年）的《佛罗伦萨颂》中译的第二次推送，包括了该文第一部分的后半篇。在本次推送译出的文字中，布鲁尼赞颂了佛罗伦萨的军事胜利，并讨论了佛罗伦萨在地理方面的优势。概言之，在布鲁尼看来，佛罗伦萨居于东面的亚得里亚海与西面的第勒尼安海之间，而没有靠海的港口，这不但不是一项劣势，反而是重大的优势。一方面，佛罗伦萨与东西海岸都有一定的距离，这使得人们不需要直接面对来自海上的敌人。另一方面，佛罗伦萨与东西海岸的距离都并不太远，这则让人们能够同时利用东西两面的大海所带来的便利。
【2】在阅读本文前，可以参考《佛罗伦萨颂》中译的第一次推送，包含了该文的导言部分及第一部分的前半篇：
莱昂纳多·布鲁尼（Leonardo Bruni）
【正文】
现在我想讨论另一个话题，我通常将其视为证明这座城市之伟大的主要论据之一。佛罗伦萨打过很多场战争，并且战胜了一些非常强大的敌人。它与几个日益强大的势力做斗争，凭借其可靠的战略，凭借其财富和十足的意志力，甚至战胜了那些被认为远为强大、乃至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法抵抗的敌人。就在最近，佛罗伦萨以伟大的力量与一个非常强大而又足智多谋的敌人经年累月地战斗，这让每个人都对它充满了钦佩。这位公爵[1] 凭借其资源和强力，使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国家以及意大利其他地区都感到恐惧。他满怀希望，为胜利而自豪，像风暴一样摧毁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功。他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是（佛罗伦萨）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不仅击退了入侵者，延缓了他征服的势头，甚至在一场漫长的战争后将他推翻。对于佛罗伦萨的这些功绩，我们将在之后另花笔墨详述。然而，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我们的主题。因此，我要说的是，每个人都惊讶于这场冲突的规模和斗争绵延的时间。他们都好奇，一座城市怎么能聚集如此多的军队和资源，更不用说战争所需的巨额资金了。但是人们的好奇和惊讶只在他们尚未看到这座美丽的城市，也没有观赏过其壮丽时，才能延续。当人们真的看到佛罗伦萨时，他们对其成就的惊讶就消失了。的确，我们看到这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没有一个来到佛罗伦萨的人不承认有此经历。他们只要一参观这座城市，亲眼目睹了它庞大的建筑群和宏伟的建筑，它的辉煌和壮丽，巍峨的塔楼，大理石砌成的教堂，拱廊的圆顶，华丽的宫殿，角楼的墙壁，和无数的别墅，领略到它的魅力、华美和装潢，每个人的想法立刻就改变了，而不再对佛罗伦萨最伟大和最重要的功绩感到惊讶。反之，所有人都立即开始相信，佛罗伦萨确实配得上获得统治全世界的支配权。由此，人们可以理解这座城市是多么神奇，它的华美和壮丽无法用言语来充分领会和描述。就好像报道不如亲眼所见那样有效一样，观点也逊色于报道。我不知道现在别人会怎么说，但就我而言，我认为我的论点雄辩有力，只有它才能最决定性地确证佛罗伦萨令人难以置信的卓越。一旦参观了这座城市，就很难消除和抹去人们对这座城市之伟大的普遍印象。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即关于这座城市之高贵与美丽的更强有力的证据不仅削弱，甚至还取消了其伟大成就所带来的惊奇印象。这就好比有人告诉我一个拳击手在一系列比赛中，在力量方面取得了不可思议且无与伦比的成就。例如，我可能听说这位拳击手用拳头把别人打得筋疲力尽，用手套把别人打得落花流水。如果我听说这个人撞倒并击败了许多其他拳击手，或者他赤手空拳拦住了一辆疾驰的重型战车，或者扛着一头活牛走了一百码（这是克罗顿的米洛的壮举）。或者，如果我听说这个拳击手能稳稳立在一块涂油的青铜盾牌上，而没有人能够硬把他拉下来（我们读到的这一壮举是由波利达玛斯完成的）。当这些壮举已经让我目瞪口呆时，如果有人告诉我，这些被报道的壮举真的被目睹了，而且除此之外还补充说，如果有人真的看到并检查了这个拳击手强壮的身体，没有人会对这些故事感到非常惊讶，反而甚至会相信更神奇的故事。现在我要说，如果有人向我讲述这些事情并发誓，我会立刻想到一个非常孔武有力的人，展示出他强壮的身体、优美的动作及肢体的力量。同样的，一旦人们看到这座宏伟壮丽的城市，它就消除了人们对其伟大的所有怀疑，并使从前的不信者皈依真理。要做到这一点，这座城市必须建设得无与伦比的壮丽和宏伟。佛罗伦萨的确比转述者的语言所能描绘的或聆听者的头脑所能理解的更宏伟壮丽。倘若这并非事实的话，这一在思想、判断和观点上的彻底改变又怎么会发生呢？确实，让每个人都赞美这座城市吧，让他们永远赞美它。从来没有哪个人在真的见到佛罗伦萨后，会不觉得它比他在仅仅耳闻这座城市时所想象的要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为此，我并不担心许多人会谴责我在试图描述佛罗伦萨的伟大时轻率鲁莽。看到这样一座城市，我始终无法控制住自己对佛罗伦萨由衷的钦佩。也即，钦佩它，而非赞美它。因此，如果我不能充分实现这个没人能实现的目标，我的失败应该被原谅，而非被指责。但是，让我们回到我们的主题。在乡间房屋的外面是带围墙的小镇。我该如何描述这些带围墙的小镇呢？确实，在乡间房屋的外面，这个地区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遍布着这些令人印象深刻而灿烂辉煌的带围墙的小镇。这座城站在中央，像一个守护者和领主，而各个城镇则在外围，环绕着佛罗伦萨，各有各的位置。诗人或许可以将其比作众星拱月，而这一美景十分赏心悦目。就像在一个圆形的盾牌上，一个环套着另一个环，最里面的环消失在整个圆盾中央的把手处。我们在这里看到的这些区域，就如同圆环那样，一环套一环。其中佛罗伦萨是第一个环，类似于中央的把手，成为整个轨道的中心。这座城市就被城墙和城郊环绕着。进而，在城郊周围是一圈乡间住宅，在乡间住宅周围是由各个小镇组成的圈。整个最外层区域被一个更大的轨道和圆圈所包围。在小镇之间有碉堡，这是农民们最安全的避难所，其塔楼高耸入云。如今农民的数量众多，所有可用的土地都在耕种。我该如何描述庄稼的丰富和质量呢？田野里的大丰收又是怎么回事呢？事实上，这些事情人人都知道，旁观者也很清楚，所以不需要加以证明。但我要说的是：要找到居民如此众多的地区，并不容易啊！现在有许多的城市，其居民还没有佛罗伦萨的农村多。尽管如此，佛罗伦萨周边的农村为其自身的居民和这个人口众多的城市不仅带来了生活的必需品，甚至还使他们在生活必需品乃至奢侈品方面，都不依赖于外界的帮助。因此，无论在城墙内还是城墙外，佛罗伦萨都应被认为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城市。如果有人因为佛罗伦萨不是海港而说它存在缺陷，那么在我看来，他犯了错，把邪恶当做了真正的美德。靠近大海也许有利于商品买卖，但那也会太咸湿而令人不快。事实上，海港会受诸多不便之处的困扰。更糟糕的是，海港必然会遭遇许多危险。雅典的柏拉图无疑是最伟大的哲学家，当他在书中确立一个城市如何能够幸福快乐地生活，并孜孜不倦地研究在城市中什么必须存在而什么又必须避免时，他相信一个城市远离大海是相当重要的。[2] 他详细地讨论了毗邻大海会给幸福的生活方式造成哪些伤害和不适。其实，如果我们想要探究一个城市位于这样的位置会有多严重的后果，我们只需要看一看从塔纳（Tana）[3] 和特拉比松（Trebizond）[4] 一直到加的斯（Cadiz）[5] 的海港所能感受到的危险就好了。这些城市不仅要担心他们的邻居在做什么，在讨论什么政策，在谋划什么，对其态度如何，他们还必须要能察觉自己内部的阴谋和正面的攻击。除此之外，这些海港还必须考虑到埃及人、叙利亚人、希腊的科尔基斯人、斯基泰人、摩尔人、加的斯人以及其他许多怪异的野蛮人所可能带来的危险。事实上，有时连邻国的政策都很难知道，要知道远方的人在谋划什么就更困难了。陆军通常行动非常缓慢，有时仍会突然抵达而毫无察觉。鉴于此，对舰队的速度又该如何预期呢？即便目前暂且没有来自海上的袭击，我们也无权相信它在未来永远不会发生，因为我们知道它从前确曾发生过。此外，如果你可以安全而平静地生活，却非要自己投身险境，那就非常愚蠢了。但如果你如此热爱大海与海岸，而不为这种推理所动，也许你会被古代的例子说服。读读罗马和希腊的历史学家吧，看看在这些作品中有多少厄运，有多少被频繁毁灭的海滨城市，有多少城市即便繁华一时且人口众多，但还没来得及防卫，就被敌人的舰队占领了。如果让心存疑虑者思考这些例子，他们会开始明白，这座并非海港的城市不仅什么都不缺，而且（如同在其它事情上一样）拥有神意的眷顾。特洛伊是“全亚细亚最高贵的首都”，（如悲剧家所说）是“众神的杰作”[6]，曾两次被舰队攻破并摧毁：第一次是被突然到来的赫拉克勒斯和忒拉蒙斯所攻陷[7]，第二次是被阿伽门农和尤利西斯的诡计所摧毁。那座繁华的城市，除了由于毗邻大海而造成的可乘之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攻克。在袭击者在海浪中乘舰离开时（这是非常有用的掩饰阴谋的手段），十年的光阴已毫无用处地耗费在陆上攻击中。于是，特洛伊人相信他们终于摆脱了漫长的围攻，而且由于没有任何敌对势力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毫无戒心。“但这时，在静默的月亮的友好掩护下，希腊人的舰队排成队列离开了泰涅多斯岛。”[8] 又过了一会儿：“别人都在烧杀抢掠帕加马（Pergamum）呐，你们现在才从大船上下来吗？”[9] 这就是大海的赏赐！就是由于这些原因，毗邻大海才被认为值得赞许。但我为什么要讨论这样一个遥远的例子呢？我们读到，在第二次布匿战争期间，哈米尔卡的儿子马戈通过一次突袭，就占领了高贵的意大利城市热那亚，并将其夷为平地。[10] 难道我还需要提醒你们，福西亚人和叙拉古人，亚历山大里亚和雅典，都是如何毁灭的吗？谁不知道在罗马人统治全世界时，海面被海盗侵扰多年，以至于许多罗马城市彻底毁灭？而这个征服了全世界的民族，却无法保护自己的海港不受敌方舰船的入侵。更别提沿海地区污浊的空气、多变的天气、由于不健康因素而衍生的病患，以及整个海滨地区的恶劣环境。鉴于这些和其他许多不利条件，明智的城市避开港口，使它如船在港中一样安全，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它为了规避来自海上的一波波攻击，而愿居于海滨，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一座没有港口的城市，究竟会缺些什么呢？虽然我担心人们会如何看待我的观点，但我还是要说出我的感受。就如同在所有其他方面一样，在这个问题上，佛罗伦萨得益于贤明的建议和神意。佛罗伦萨离海岸足够远，所以完全没有毗邻大海所带来的一切困难。但佛罗伦萨又离海港足够近，所以它完全不会失去大海带来的便利。只有在毗邻大海的情况下，佛罗伦萨才会被海港（上来的敌人）所征服。在此情形中，被征服的城市实际上才是胜利者。诚然，海港从其港口和海滩中获得了一些优势，但这些优势总是伴随着危险和烦恼。事实上，佛罗伦萨因靠近大海而获利，但从其处境中，它获得的纯粹是优势；它从未受厄运干扰，也从未被危险威胁。佛罗伦萨的舒适性从未受瘟疫气候、恶臭不洁的空气、水的湿度或秋季热病的困扰或威胁。相反，其效用极为纯粹，完全不含危险。的确，在我看来，佛罗伦萨距离西地中海足够远，同时又能享受靠近亚得里亚海的好处。这种幸福处境，怎么赞美都不为过。如果佛罗伦萨坐落在任何一个海岸上，除了因为靠近大海而遭受无数烦恼外，还会因为离另一个海岸太远而感到不便。因此，它将同时受两种极端情况的影响：既离海岸太近，又离海岸太远。但由于佛罗伦萨与两边的海岸等距，所以它似乎并不满足于其中之一，而是力求同时利用两个海岸。佛罗伦萨与第勒尼安海和亚得里亚海之间等距，它几乎成为了整个意大利的女王。它的气候十分健康，并且离平原或山脉都不远。这里有非常肥沃的田地，有满面红光的山丘。佛罗伦萨还有河水流经其间，十分优美，而河水带来的效用则更大。而在城中，更盈溢着令人叹服的辉煌，无与伦比的美丽，惊人的建筑，斑斓璀璨至极。此外，城市周围的别墅供给了各种丰富且闻所未闻的美味，超凡脱俗的设施，带来极致的欢快、愉悦和优雅。的确，佛罗伦萨充满了伟大和辉煌，以至于它不仅远远超过了意大利的城市，甚至超过了古罗马所有地方的城市。丰富的美丽事物，为描述这座城市提供了如此多的素材。它如此强烈如此彻底地吸引了我，让我无法休息。也许我的发言结构并不连贯，以至于在试图描绘佛罗伦萨所有精美的装饰品时，忽略了其中最首要的一件，同时也是最好的一件。由于忙于描述这座伟大城市其他地方的美丽和辉煌，我几乎忘记了我真正应该谈论的是人民，是人口的数量，是市民们的美德、勤劳和善良，这些才是佛罗伦萨最大的财富，也是首先应该想到的东西之一。因此，现在我要回到我的出发点，给那些居住在佛罗伦萨的人以应有的赞美。所以，我们应该承认，我们走了一会儿神，我们应该回到我们演讲的主题。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收束我们的思考，抛开那些我们已经处理过的话题，转向我们现在应该讨论的主题，这样我们就不会继续犯刚才那种错误了。
【注释】
[1] 指米兰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维斯孔蒂（Gian Galeazzo Visconti，1351-1402）。在与米兰的战争中，佛罗伦萨最终在维斯孔蒂公爵于1402年去世后获胜。
[2] 参见柏拉图《法律篇》第四卷开篇的讨论（704-707）。
[3] 或指亚速（Azov）。亚速现为俄罗斯城市，毗邻与黑海相联通的亚速海。
[4] 黑海南岸的土耳其城市。以特拉比松为首都的特拉比松帝国（1204-1461）号称继承了拜占庭帝国的法统，但版图从未超过黑海南岸地区，后为奥斯曼帝国所灭。
[5] 西班牙西南部的一座海滨城市。
[6] 参见塞涅卡《特洛伊妇女》。
[7] 在古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曾派海怪袭击特洛伊。当时的特洛伊国王拉俄墨冬（即《伊利亚特》中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父亲）以神马为报酬，请求赫拉克勒斯杀死海怪。但当赫拉克勒斯成功杀死海怪后，拉俄墨冬却食言了。因此，在后来的探险中，赫拉克勒斯和他的同伙洗劫了特洛伊，并杀死了拉俄墨冬几乎所有的儿子。
[8] 参见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二卷第254-255行。此处的中译参考了杨周翰先生的翻译，并做了一些改动（下同）。见维吉尔，《埃涅阿斯纪》，杨周翰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35页。
[9] 参见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二卷第374-375行。中译见杨周翰译本第39页。
[10] 典出李维《罗马自建城以来的历史》（2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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